推介之一

北京晚报五色土周刊“谈天说地·闲说中国人”中连载的一组关于南京人的文章
1. 南京人心里不平衡

  南京人对上海总是不太服气。尤其是在南京人出门旅行的时候,不得不从上海转飞机,转火车,心里顿时很不痛快。和大上海相比,古城南京简直成了蛮荒的乡村。你不得不在上海住上一夜,不得不麻烦上海的朋友,事先替你购买车票或者机票。南京也有机场,也有火车站,可是南京偏偏就有那么多不能直接到达的地方。

  时过境迁,今非昔比。你会觉得距离南京三百公里外的上海,整个就是一个暴发户。你简直想不明白,上海凭什么那么阔。一百多年前,上海不过是一个比渔村略大些的小县城。它是南京的下属的下属的下属,上海的地方长官想拜谒南京官员,得拐好几道弯才行。可说变就变,现在的上海,牛气得差不多认不得外地人是什么人。

  和上海相比,南京现在活脱儿是个破落户。想当年,东南重镇的这把交椅,毫无疑问地应该让给南京来坐。不用说什么十朝故都,也不用说什么扬州大都督府,就说这挨着近一些的清朝三百年间,东南数省的最高领导人两江总督大人,就一直呆在南京办公。南京不仅仅是省府的问题,它管辖的范围,至少也有几个省。如今,南京军区的这块大牌子虽然还在,整个华东六省一市的军事还归它管辖,但是毕竟是和平年代,东南的经济中心、政治中心、文化中心,显然已经不在南京。

  南京当然不会甘于这样的现状。不甘心,也只能白搭。南京的衰败,几乎是无可阻挡的。想当年,南京是如何的阔绰。远的不说,仍然说清朝的三百年,说那三部和南京有关系的名著,第一部是孔尚任的《桃花扇》,下来一部是吴敬梓的《儒林外史》,还有一部更了不得,这就是曹雪芹的《红楼梦》。没有什么地方比南京更适合作为作家的摇篮,三位作家不约而同地都记录了清代南京的繁华。

  说白了,也很简单,东南数省南京人心里不平衡历来是北方的中央政府的经济命脉,要想获得很好的财政收入,东南数省的稳定繁荣十分重要。按照惯例,中央政府必定会派大员坐镇南京,然后通过南京,行使对东南数省的领导权。北方的中央政府既要保持对金陵王气的警惕,同时又不得不鼓励南方发展生产。和平时期总是要大大地长于动乱时期,因此历史上南京的繁华几乎是注定的。

  近代对于南京最大的破坏,是1937年的日本兵攻入南京。大屠杀使得这座古城人口锐减。据资料统计,日本兵在南京抢劫财物,仅金银首饰就有1.42万两又6300件,古字画28400多件,古玩7300多件。最可笑的是,连伪南京市自治委员会会长的家也被抢,这个汉奸家中的红木家具被劫一空,佛堂中供奉的祖宗牌位,也被糊涂的日本兵当做文物抢了去。繁华的商业街被烧了,明清两代留下来的古建筑也烧了。城陷之处,从城南的中华门,一路烧到了城北的下关江边。在这场劫难前的南京又是什么样子呢,让我们再看看一位叫做爱泼斯坦的美国人,是怎么描述当年他所亲眼见到的国民党的旧都南京的。

  爱泼斯坦把南京比喻成为一座带普鲁士色彩的官府,比喻成为一个气度非凡的新首都。在这里,新的林阴大道,无情地切除了许多陈旧的房屋和商店,宏伟的建筑一个接着一个拔地而起。官员们的小汽车,沿着这些光亮的柏油路疾驶而过,官场上的政客一个个佩戴徽章,或者是长袍马褂,或者是时髦的翻毛皮领上衣,到处招摇,出席这样或那样的会议。威武的军官在武装带上挂着镶金边的匕首,无忧无虑的年轻飞行员们穿着皮夹克,而神气活现的商人则穿着美国品牌的衣服。旧都南京在战前更像是一座西方的城市,甚至是在战争的初期,在敌机的狂轰滥炸之下,这座城市也没有乱得失去分寸。

2. 南京不要当国际大都市 叶兆言

  战争使得南京大大地伤了元气,抗战胜利以后,还都南京的国民党忙于内战,根本没有精力恢复南京的城市建设。不久,国民党又仓皇逃往台湾,北京成了中国的首都,一蹶不振的南京又一次成为破落户。南京失去了像战后东京、罗马和伦敦那样的发展机会,这些在战争中得到重创的城市,作为一国之都,作为一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,很快就从废墟中喘过气来。而南京却好像是被人们遗忘了。

  在过去的多少年里,南京勉强维持的,是它的东南重镇的地位。对于这座古城来说,这其实是一个最恰当的位置。南京不适合做一个大一统的国家的首都,它的权力范围,比较适合的也只是东南数省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东南重镇的地位也将不复存在,时至今日,东南真正的重镇,已经毫无疑问的是上海了。

  其实早在一百年前,十里洋场的上海,对南京的东南重镇形象,就已经露出了威胁的端倪。民国时期,南京虽然是首都,但是离它不远的上海的繁华,却毫不逊色,有过之无不及。上海的崛起几乎是无可阻挡的,南京服气也罢,不服气也罢,反正一句话,得乖乖地把东南的第一把交椅拱手让出去。南京的萎缩将不可避免,它对于东南数省的优越的领导地位已经丧失,对南京这样的城市,提过高的要求,已经没有现实意义。

  对于南京人来说,需要迅速调整的,是那种不务实的传统心态。重新恢复东南重镇雄风的可能性,几乎已经不可能存在。时运已不再来,历史给予南京的机会,已经一去不返。南京人必须明白仅仅是等待机会已远远不够,必须靠自己去抓住机遇。

  指望抱残守缺不对,一心想把南京建设为国际大都市,也不现实。有了上海,在全国的这盘大棋枰上,南京注定只能是大上海的一个陪衬。在长江三角洲,不可能需要那么多的国际大都市。换句话说,国际大都市成不了南京的救命稻草。南京的准确定位,应该是一个不断发展中的文化名城。它应该得到蓬勃发展的,是像上海那样的新型城市所不可能具备的优势。

  南京应该成为一个温馨舒适的城市,应该把如何改善市民生活放在第一位。历史上的南京繁华,重要意义并不在于它是古都,也并不在于它曾作为处于领导地位的东南重镇,关键的一点还是在于这里的人民,曾经生活得很好,很富裕,有很好的精神生活。安居乐业,是老百姓的天堂,这才是南京发展的最佳方向。

  并不是所有的人,都向往着国际大都市。大,未必就一定是好事。大,必然会有大而无当的烦恼。国际化大都市不是过好日子的代名词。一个居住在国际大都市的穷人,并不会仅仅是因为他生活在那里,个人的价值就会像上涨的股票行情,突然那样看好起来。有一年,我去成都,一位朋友对我坦言,说成都是一个很适合居家的地方,问我在南京的感觉怎么样。

我怔住了,一下子不知应该怎么回答。

3. 来自北方的南京人 叶兆言

  南京人口的来源,是个有趣的话题。先谈谈那些被迫迁出去的南京人。

  朱元璋定都南京以后,为了净化城市人口,曾下令将城内部分元朝的遗民,举家迁往云南。前朝的遗民,对于新的统治者来说,都有些靠不住,靠不住就请他滚蛋。这种轰轰烈烈大规模的迁徙运动,颇有些像“文化大革命”中的干部下放和知青下乡,据说在云南的一些地方,至今还能找到这些带有南京口音,并能演奏祖先传下来的“江南丝竹”的老乡。算一算时间,已经六百年过去了,乡音不改,旧曲不忘,真不容易。

  话题若转到南京人口的输入,可以说的就多了。哪朝哪代,都会有大量的人口流入南京,原因有各式各样。譬如流亡在南京的北方政府,注定要带来众多的北方人口。历史上的王谢子弟,考其先人,无疑是中原人士。否则也就不会有过江诸人,在新亭对泣这样的典故。流亡政府很自然地会把北方官僚阶层的生活场景带入南京,由于这些北方人到了南京以后,继续处于优越的领导地位,北方仕族的生活习惯,流行的语言方式,很快就会在南京的老百姓身上时髦起来。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南京人的语音中,在民俗中,能见到大量来自北方的东西。

  西晋末年,因为北方战乱,渡江而来的汉族人民,究其人口总数,肯定远远地超过了北方的官僚。穷人永远是比富人多,这些穷人跟着当官的一起当了义民,大大地增加了南方的劳动力,为南方的经济发展起到了十分积极的作用。大量的南渡人口,一度甚至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,结果流亡的北方政府,不得不考虑在南京的周围,建设所谓专供北方人口居住的“侨郡”。北方的流民在“侨郡”里定居,而这些“侨郡”仍以北方原来的郡县命名,于是我们在读旧书的时候,会发现在南京的周围,竟然有“南徐州”、“南东海”、“南兰陵”这些称呼。

  由于当时的人并不会把南北同名的郡县混同起来,在写文章的时候,常常把“南”字有意无意地省掉,时间长了,结果就在历史上留下许多无聊的笔墨官司。譬如写《金瓶梅》的兰陵笑笑生,究竟是哪个兰陵,谁也说不清。

  可以想象,早在一千六百多年以前,南京就不是什么地道的江南城市了。这个城市早就挤满了来自北方的难民,北方人在这里占山为王,反客为主,在南京这个舞台上唱着主角,推动着时代的潮流。这样的历史不断重复,客观上使得南京的人口成分呈现多元化趋向,其结果是提高了南京人口的素质,南方文化和北方文化在这里交流,碰撞出炫目的火花。

  历史总是重复,北方少数民族此起彼伏,不断地把汉人像撵鸭子似地由北往南赶。

  历史上有案可查的,南京人口的大迁入,也许还是要算明朝初年。朱元璋把大量的元遗民撵走以后,又从全国各地调入大量新的人口入京。在新的人口中,最多的是手工业匠户,史料记载这些匠户达到了四万五千户,平均每户以五口计算,仅这一项,人口就有二十万。这些能工巧匠被调往南京的目的非常简单,就是让他们使南京迅速繁荣起来。当时全国的匠户也不过只有二十万人,朱元璋为了繁荣南京,把全国五分之一的建设人才都找来了。这还不算,干活的人有了,还得把那些有钱的富户请到京城来。农民起义领袖出身的朱元璋,有意把全国各地的富户召到南京来。他既然当了皇帝,有钱人便不敢不听他的话。大约一万五千户富豪被逼入京,他们分别来自江苏、浙江、江西、湖广、福建、四川等省。

4. 南京人不承认自己是南京人 叶兆言

  在富户中,最著名的要算家居昆山周庄的沈万三。关于他的传说很多,这位富豪为南京的建设捐了大量的银子,他出资修建了南京的好几个城门,有一种说法是当年建设时,三分之一的银元都是他认捐的。虽然出了这么多钱,朱元璋对他仍不放心,功高盖主是险,钱太多也是险,沈万三最终还是被朱元璋逮到了一个错,远戍边疆而死。

  流动的人口是形成一座城市最重要的条件。南京的人口流动,似乎又要比别的城市更频繁。不妨想象一下,在明朝初年,南京仿佛有些像80年代初刚刚起步的深圳,其场景是多么火爆壮观。作为外来户的能工巧匠们,在这里大显身手,筑高楼、砌高墙,从他们勤劳的手底下,竖起一座座华丽的亭台楼阁。而同样是作为外来户的富豪们,干不了别的什么正经事,便只有成为典型的消费阶级,在这里醉生梦死、灯红酒绿地过日子。

  有着古老历史的金陵古城,一下子爆发出了新的活力来,到处一派繁荣景象。南京的人口,经历了一次次大换血,这种大规模的换血,这种动辄脱胎换骨,在某种意义上,也成了南京这座城市的一大特色。

  这意味着,南京从来就是一座变化中的城市。

  这意味着,不断的变化,已经成为这座悠久城市传统中的一部分。

  南京人只是个大致的说法,是个大概,那意思就是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。

  纯粹的南京人只能从理论上去探讨,对于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人来说,活生生的南京人就是你,就是你周围的人。南京人就是那些天天在你眼皮底下活动的人流。不在乎你的祖籍是否在这里,也不在乎你是否在这里出生长大,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你在这个城市里生存的若干年,充分地呼吸过了这里的空气,喝了这个城市的水,吃了在这个城市里买的米,那么,你就是南京人,南京人就是你。南京人就是那些上下班时匆匆从街上走过的男男女女,是那些站在电话亭里回呼机的小伙子,是那些站在路口吃羊肉串的年轻姑娘。南京人就是你天天耳闻目睹的那些人。

  南京人从来就是一个广泛的概念,广泛难免挂一漏万。南京人的特点是宽容,南京从来就是一个宽容的城市。事实上,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人,很少去思索自己究竟是不是南京人。调查表明,很多被问到自己是不是南京人的人,在一怔以后,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祖籍,人们都习惯于用祖籍来回答问题,于是绝大多数人都会告诉你,自己不是南京人。有关部门对171位南京居民进行抽样调查,结果只有一成的人,自称祖籍是南京。近一半的人认为自己不是南京人,虽然他们就出生在这个城市里面。

  南京人对自己是不是南京人这样的话题,无所谓,不像上海人那样,动辄说“阿拉上海人”如何如何。南京人缺少上海人那样的凝聚力,上海人口的组成,远比南京人口组成更复杂,但是上海人天生有一种整体感,天生有一种自己是上海人的认同感。南京人从来不排外,上海人常常使用“外地人”、“乡下人”这些带有鄙视语调的词,这些排斥别人突出自己的词里面,充分体现了一种优越感。

南京人没有这种优越感。历史和现实也不经常赋予南京人这种优越感。南京人有时候也想天真地做一做抖抖自己威风的事,譬如针对“京派”、“海派”,提出一个“宁派”的概念来,但这种说法更多的是像自说自话,不仅别的地方人不会这么认同,就是南京人自己也不会认同。南京人散漫惯了,结不了帮也成不了派,思想一向不统一。南京人是很难概括的,因为南京人的秉性向来让人捉摸不透。

5. 苏南人瞧不起南京人 叶兆言

  在全国这盘棋上,南京人的位置不南不北。在江苏省的地界上,作为省府的南京仍然不南不北。苏南人习惯上把南京看成是江北人,尽管在地图上,南京明明白白地位于长江南岸。“江北人”的称呼和上海人动辄称“外地人”、“乡下人”一样,包含着一种鄙视。

  整个苏南好像都忘了南京是省府的所在地,忘了在这座古老的城市里,住着他们的顶头上司。无锡市在宣传自己的旅游优势时,公开的说无锡是上海的后花园,而说这番话的时候,江苏省旅游部门的领导人,就端坐在主席台上。这种公开的讨好上海人的态度,其中虽然包含了想赚上海人口袋里钞票的用心,但是也客观地说明了省府南京的尴尬地位,说明了南京人口袋里的钱显然不多,还不能够入精明的无锡人的法眼。

  南京是江苏这个经济大省的中间质。作为省府,南京似乎并不像作为首都北京那样得天独厚。南京永远是这样,说好,轮不上,说坏,也轮不上。苏南经济好一些,苏北弱一些,拔尖轮不上南京,扶贫也轮不上南京。南京人再有钱,想到富裕的苏南就蔫了,南京人再穷,想到苏北的贫困地区立刻宽心。南京人似乎天生甘心位于中游,不妒人有,也不笑人无。南京人不会去想自己应该在江苏起带头作用,也从来不担心自己会落到江苏的尾巴上去。南京人从来没有忧患意识,过去没有,现在没有,将来可能也不会有。

  南京是一座没有太大压力的城市。正是因为没有压力,也就造成了南京人的特色。南京人没有太强的竞争意识,就是有,也往往比别人要慢半拍。南京人不仅宽容,而且淳朴,天生的不着急。南京大萝卜实在是一个非常形象的说法,南京人天生的从容,不知道什么叫着急,也不知道什么叫要紧。即使明天天要塌下来,南京人也仍然可以不紧不慢,仍然可以在大街上聊天、在床上睡觉、在电视机前看电视、在麻将桌上打麻将。

南京人是性情中人,总是带着一种随意性,在做什么事以前,并没有太多地去想,这事应该还是不应该做。南京人就是南京人,对好对坏都不在乎。南京人似乎从来不在乎别人会怎么想他们。

6. 南京———外地人的天堂 叶兆言

南京是外地人的天堂。南京的外地人,是个很有趣的人文景观。和国内所有的大城市一样,南京骨子里也是一个移民的城市。南京的外地人不会因为自己生活在别人的地盘上,就感觉到那种遭排斥的歧视。南京人自己对南京就没有什么归属感,对于地道的南京人来说,自己是不是南京人都不重要,更不用说别人是不是南京人了。南京的外地人不会产生自己不是主人的自卑。南京这个城市里没什么主人,因此也就相应没什么客人。在南京这块风水宝地上,并不流行“客随主便”这句话。

  南京的外地人,大都是江苏人,就素质来说,因为积聚了一个省的精华,都是些事业上的佼佼者。不是人物不会到南京来混,不是人物在南京也混不下去。南京的外地人同样也很难对南京有一种归属感。童年和少年的记忆永远是最重要的,无论他们在南京呆了多久,他们都不会认为自己是南京人。地道的南京人应该是从外地人定居后的第二代开始算起。南京的外地人,是未来南京人的祖先。

  苏南和苏北的外地人,对南京有着两种不同的心态。苏南富裕,在南京的苏南人,常常有一种迫不得已的感觉。他们在南京定居,在这里养儿育女,享受着南京的空气,却从骨子里压根儿看不起南京人。南京的苏南人常常会觉得南京人土、觉得南京人粗气、觉得南京人不会吃也不会穿。在南京的苏南人可以充分享受优越感。因为觉得别人不怎么样的潜台词,其实就是觉得自己很怎么样、很了不起。南京的苏南人,从本质上来说仿佛是中国的上海人。他们既比地道的南京人聪明,也比地道的南京人能干。他们如果去上海滩混,就是彻底的受歧视的外地人,可是在南京这座宽容的城市里,他们没有被南京人看不起,反而倒过来反客为主,看不起南京人。

在南京的苏北人和苏南人不一样,苏北穷,很多苏北人都是靠苦读书才混到南京来的。到南京来之不易,因此他们不会像南京的苏南人那么嚣张,那么不把土著的南京人放在眼里。他们的态度要含蓄得多,也温和得多,他们的特点是喜欢互相照应、互相帮助,虽然南京人不欺生,但是他们都小心翼翼地做好了这方面的准备。不说是拉帮结派,然而苏北人确实是心比较齐,心齐力量就大。南京的苏北人深悟团结就是力量的古训,他们含辛茹苦地在南京混,有意无意地便织成了很巧妙的关系网。南京的苏北人和苏南人不一样的重要区别在于:苏北人并不是迫不得已才来到南京,他们并不是以一种挑剔的态度生活在这座城市里。他们不是到这座城市里来享受优越感的。南京的苏北人从整体上来说,要比南京的苏南人有出息得多。他们没有那种公子落难小姐遭殃的委屈情结,他们不声不响地来到这座城市,不仅打算在这里常住下去,而且充满了要征服这座古老城市的野心。他们的天下是实打实地打出来的,他们对于南京的贡献要比南京的苏南人大。

7. 幼稚的南京人

  从历史上看就这样,苏南人定居南京,很多人只是为了做生意,他们想方设法,赚了钱就想走。和苏北的贫困落后比起来,苏北人不会觉得南京如何如何不好,他们定居南京,通常是兵分两路,一路是干苦力的,在服务行业挣些钱,便赖在南京不走了,另一路却野心勃勃,实实在在地干着,上下经营,为了迟早有一天能捞个一官半职。南京此地的行政长官,很少由地道的南京人来担任。省一级的领导是这样,市一级的领导也这样。民国时期就如此,现在也还是没变。在电视上听领导讲话,很少听到正宗的南京口音,不是因为南京话太难听,而是因为能在电视上说话的领导人很少有南京人。南京不生产当官的人才,稍稍大一些的官就没什么南京人。南京人做官做到中央去的几乎没有。南京是一座在外地人领导下发展起来的城市,有朝一日,地方主义作怪,南京完全由南京人来管理,其结果一定是场笑话。历史证明南京离开不了外地人,南京这座城市能有今天,南京的外地人功不可没。

  南京为外地人提供了无穷无尽的机会,对外地人向来也是特别友好。地道的南京人都乐意承认自己不是官场的料子,乐意承认自己的确有某些地方不如外地人。南京人散漫惯了,没什么一成不变的固执见解,流行什么时髦什么,都没一定。不排外的南京人总是一窝蜂地乐意接受外来的东西。北洋军阀时期,因为统治南京的都是北方的军人,于是一时间吃大葱嚼生大蒜,说话卷着舌头,成为当时南京最著名的风景。国民政府定都南京以后,因为先总理孙中山是广东人,而国民革命的根据地也是从广东过来的,因此广式风味的馆子风行一时。而抗战胜利以后,国民政府从重庆迁回,四川馆子又变得重要起来,好像在广东馆子或四川馆子大吃一顿,便有重温革命历史的意思。南京人总是难免一些十分幼稚的行为。

  南京的外地人充分利用了南京人的这种天真性格。这也就是为什么南京的饮食业长久以来,很难有什么固定风格。南京不仅不排斥外地人,恰恰相反,对外地的人和物,常常会有一种人来疯的喜欢。外地人在南京可以如鱼得水,无论是洋味,诸如肯德基,譬如加州牛肉面,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土特产,不管正宗不正宗,不管做得像不像,只要是新鲜,只要是有胆子竖起一块招牌来,就能骗南京人的钱。在南京的外地人可以充分享受南京人的易哄好骗。南京人喜欢上海服装,喜欢日本电器,喜欢广告上吹得最凶的东西。南京人最不怕上当,最不怕接二连三地上当。

  外地人在南京无论常住,还是暂时路过,都不会感到无所适从。南京人口袋里的钱不多却特别好客。外地的歌星影星都喜欢到南京来搞首演,南方的歌手和北方的歌手,好的和不好的,都能在南京获得预想不到的成功。电视连续剧《渴望》就是在南京一炮而红的,歌手毛阿敏是在南京唱火起来的,已经走红的歌星那英以及李玲玉,她们出版新唱片也喜欢在南京市场上搞首发式。南京不是最好的文化城市,但却无疑有着中国最好的一个文化市场。一旦在南京获得成功,潜在的市场前途便不可预料。事实上,所有经营文化的商人,都特别看重南京这块风水宝地。南方的商人,把南京看成是自己北伐的前沿阵地,而北方的势力欲想南下,也很自然地会把南京看成兵家必争之地。

8. 憨厚的南京大款 叶兆言

  土生土长的南京大款相对不多,在南京露脸显威风的,大多是路过此地的外埠大款。在南京见得最多的款爷,是带广东腔或者说台湾普通话的阔老板,要不就是来自苏南乡镇企业的厂长经理,或者北京的公子哥儿。不过林子大了,什么样的鸟都有。南京的大款毕竟也存在,虽然不多,虽然不成太大气候,只要是有,就应该说一说。

  我在叙述南京人的时候,从来不以土生土长四个字来限制。南京的大款,不一定非要土生土长,不一定非要说一口地道的南京腔。南京人应该是一个宽松的概念。南京的大款就是生活定居在这座古老城市中的有钱人。南京的大款就是那些揣着大哥大,手上戴着黄黄的金戒指,整天上馆子,去休闲娱乐中心洗澡,泡KTV包厢,名片上有着显赫头衔的人。他们是在南京发的财,是在此地暴富的,他们身上不可能不留下南京人的烙印。

  南京的大款要比别的地方的大款憨厚一些。举例来说,南京的大款请客,绝不拼命摆阔。吃一顿就吃一顿,绝不会为此神气活现。他定下来在什么地方请你,一般不会临时改主意。有一次,一位款爷领着我们几个人去吃饭,路过一家门面好看的酒店,我们中间有一个内行说:“这地方不错,口味好,我们就在这儿吃算了。”

  说话的人不仅提出这一请求,而且挑明我们正准备去的那家饭店的菜不好,难以入口。请我们吃饭的大款犹豫了一下,面有难色地说这地方太贵。这话一出口,大家顿时无话可说。

南京的大款可爱就可爱在这里。因为老实憨厚,并不显得小家子气。换了别的地方的大款一定不会这样。既是放血请客,尤其是请我们这些耍笔杆子的文人,吃不好,会写出狗屁文章来调笑。是大款都难免有那种露富摆阔心理,是大款最怕让别人觉得寒酸。类似的场面我们在外地也遇到过,情形完全两样,外地的大款通常分成两种流派,一种是咬咬牙便领着大家进去了,面不改色心不跳,任店家的小刀子去宰。另一种是做出很有经验的样子,对这家的菜不屑一顾地大加指责,然后做出很神秘的神情,告诉你他将带你去的馆子如何好,如何不一般。

9. 窝囊的南京大款 叶兆言

  外地的大款请客,很难忘记自己的主人身份。这一点,北方的大款尤其厉害。此时不露脸,何时露脸,此时不摆阔,何时摆阔。北方的款爷请客,嗓门一定很高,脸一定很红。大块吃肉,大碗喝酒,你不吃不喝是不给面子,你不会说话就乖乖地听他说话。每上一道菜,筷子下去,粗话脱口而出,菜放进嘴里,立刻喊好。吃完了,高声喊结账,大声喊打折,一点也不含糊。北方人的豪爽,淋漓尽致地都显出来了。店主要是心太黑,宰得太凶,顿时趁着酒劲,好一阵数落,一定要较真。要是店主会说话,笑脸陪得好,找零便都是小费。北方的大款才真像是大款,他请客首先图的是自己痛快。

  南京的大款在这种场合里,常常仅仅是一个付账人的形象。南京的大款自己就仿佛是会计,而外地的大款常要带个会计在身边跑腿,类似付账这种事绝不会亲自过问。南京的大款首先是含蓄,外人很难看出今天是他做东。通常都很斯文,小心翼翼的样子,不像是请别人吃饭,倒像是别人在请他吃饭。

  请别人到娱乐场所里去消费也是这样,南京的大款总是坐在不显眼的角落里,冷不丁地跑出来,讪讪地问大家玩得怎么样。南京的大款既不会摆谱,也不会敷衍。跳舞也好,卡拉OK也好,总是看的时间居多。客人玩得高兴就行,客人玩得不高兴也活该。南京的大款似乎还不至于豪爽得到了让大家放纵消费的地步,不会在小提包里放上几万块钱,小费一抽就是好几张。南京的大款处处都显出几分实在。大哥大自然是要带的,但是大哥大常常电不足,不是怕人打,是忘了充电。需要说明的,南京的大款许多都是公款消费,他们口袋里的钱并不是私人的,用公家的钱能想到节省,这是南京大款们可爱的另一方面。

  南京的大款不会见人就坑,见人就蒙。不愿意做广告不是舍不得,而是缺乏广告意识。舍不得给人赞助,是觉得他不欠你什么,凭什么要赞助你。南京的大款远没有别地儿的大款盛气凌人,也没有别地儿大款的精明滑头,南京的大款不太在乎自己的公众形象。有时候有机会上电视,也不是气宇轩昂头头是道,而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什么。

南京的大款即使是穿着名牌品牌,也是仍然不显眼。南京人喜欢穿名牌和品牌的,往往是那种尚未发财,口袋其实没什么钱,又怕别人觉得自己穷的年轻人。

10. 南京的工薪阶层 叶兆言

  南京的工薪阶层是很大的一群人,和别的地方的工薪阶层相比,未必就有什么两样。要想对他们进行一番描述,难免挂一漏万。工薪阶层是城市就业人口的绝大多数,往白里说,就是那些拿工资的人。大清早,骑着自行车匆匆去上班,那些机关里大大小小的公务员,从当官的到看大门的,那些学校里的教师,从大学教授到幼儿园老师,那些银行的职员,那些医院的医生和护士,那些工厂的车间主任和工人,那些商店里站柜台的营业员,反正对别人说自己要去上班的人,基本上都逃不脱工薪阶层。

  “薪”的本义是木柴,和那些日进斗金的大款相比,工薪阶层就是那些永远不能算发财的人。薪水一词的用意不过是有碗饭吃,不过是满足温饱养家鍸口。工薪是人们的饭碗,这些年来改革开放,铁饭碗一词已经跌价,而且有时候竟然有了些贬义。工薪阶层一度让人非常眼红的地位不仅动摇,而且受到了严重的挑战。现如今混得好的,都是那些敢于打破铁饭碗的人。我见过许多干临时职业的,按老派的说法,临时总有一种不安全的感觉,这种人,自己若有女儿也不能嫁给他。可社会的发展并不以老派的人的意志为转移,我们仔细考察一下,会发现那些越是干临时工作的人,花钱的派头越大,越是没有固定职业的收入,越是大手大脚。现在有许多年轻人,都没有什么固定的职业,他们凭着自己的兴趣干事,干什么事都不长久,干一阵,觉得没意思了,便换件事干干,偏偏这样的年轻人活得潇洒,老派的人总担心这些人日后会挨饿,可是事实往往证明这些人越活越好。树挪死,人挪活,工薪阶层中最寒酸的,莫过于那些守着自己一份最低薪水,不敢考虑变化的人。

  虽然受到了挑战,和经济发达的城市相比,南京人更青睐于固定的职业。大家嘴上已经开始议论铁饭碗有种种不好,事实上,绝大多数人,仍然相信铁饭碗。我以上所说的干临时职业的,其实本来就应该属于工薪阶层,可仅仅是因为他们端的不是铁饭碗,人们有意无意地还会把他们排除在工薪阶层之外。工薪是劳动的报酬,事实上却成为固定收入的代名词。不仅老派的人希望他们的子女能找到正式的工作,端上铁饭碗;就是那些饱尝潇洒自由甜头的年轻人,也不能免俗地甘愿有端上铁饭碗的一天。大家看不起铁饭碗,骨子里又舍弃不了,这是一种南京工薪阶层的典型心理。

南京人的心态最适合成为工薪阶层。工薪可以使人和人之间激烈的竞争淡化,虽然同样是拿工资,各行各业有着千变万化,但是在每一个拿薪水的人周围,都聚集着一大批收入差不多的人群存在。南京人不好斗,为人厚道,反应迟钝,要比较钱的多少,也只是和身边的人比。工薪阶层的最大好处就是,从工资单上来看,你和别人差不多,你不比别人好,别人也不比你差。南京有句土话,叫“大哥看二哥,大家差不多”。这差不多三个字,是一剂平衡心态的最好安慰药。不妒人有不笑人无的古风,不是时时刻刻都能做到的。比上不足,比下有余,心满意足,万事省心。

11. 南京人差点挤破了麦当劳的门 叶兆言

  我认识一个人,是北京人,不知怎么暴富起来。有一次在金谷大厦遇到他,他向我抱怨南京人的购买能力不行。原来他受国外的一家大公司所托,在新街口的大街上,对南京人的购买热情,亲自考察了两天。他得出的结论是,虽然在街上走的人很多,但是真正拥有购买能力的客户并不多,而且越是高档的东西,越无人问津。那家外国大公司想买下东风剧场后面的那一大块地,盖一幢南京最大的商业楼,经过考察,觉得这种投资可能是冒风险,他们分别考察了上海、北京和广州,终于决定放弃这个打算。我的那位熟人很不理解地说:“你们南京人口袋里的钱,怎么都不肯掏出来花呢。”

  说南京人吝啬真是冤枉死了。南京人口袋里的钱,的确不像外省人想像得那么多。虽然江苏的经济发达,国民生产总值很高,但是南京人在大城市里算不上有钱的主儿。和外省省城比是这样,和本省苏南的中小城市比,也是一样。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,也决定老百姓的购买能力。有钱不肯花,这不是南京人的典型心态。南京的工薪阶层,基本上都属于必须理智消费的那种,太潇洒了,温饱便会成问题。南京的工薪阶层怕请客,不想请别人,也不想别人请,因为请了客总得还情。南京人永远算不上精明,举一个小小的例子便能说明问题。譬如说肯德基和新开张的麦当劳,生意之红火,排队的人一个个都快把鞋给挤掉了。投资人看到这种踊跃的场面,不知道该怎么高兴。其实是这种投资正好吻合了南京工薪阶层的消费水平。

  在国外,吃快餐是为了节省时间,可是在南京去肯德基和麦当劳,绝对是糟蹋时间。好在南京的工薪阶层,上班之余,最富裕的就是时间。南京人的心态总是保留着一份童心,考察一下去肯德基和麦当劳的人,除了孩子,便是正在谈恋爱的年轻人。南京人并不是真喜欢吃肯德基的鸡块、喜欢吃麦当劳的汉堡。所有就餐者只是孩子气地喜欢那种情调。对于小学生来说,都是独生子女心肝肉,如果没有去过肯德基和麦当劳,怎么得了。我女儿从来不说肯德基的东西好吃,吃过了也不见她高兴,可是有两个月若不去一次肯德基,她就会认为我们大大地欠了她的人情。甚至我们做父母的,自己也觉得对不起她。

  南京的工薪阶层还不可能动辄就上馆子大快朵颐。成天泡在馆子里的,都是那些吃公款的户头。南京的工薪阶层,大多数都停留在带孩子去吃洋快餐的水平上。这种消费水准对于投资者来说,是个很好的提醒。好高骛远结果一定是一败涂地。高档消费在南京常常走投无路,教训就在于腰缠万贯的投资者,根本没有把工薪阶层当回事儿。曾经屡屡被人们提到的南京香港城办不下去,人们喋喋不休地只是说那里面的东西贵。贵了就不买,钱在自己的口袋里,别人总不能来抢。这些年,南京的品牌专卖店开始多起来,多归多,其实并不热闹。在黄金地段抢滩先占个门面是对的,但光有人看没人买,甚至没人看没人买的局面,毕竟尴尬。

有一年在广州,正逢佐丹奴专卖店大减价,广州人的抢购完全疯了,商店里的东西就跟不要钱一样。广州人讲究品牌,即使工薪阶层,遇到这样的好机会,当然也不肯放过。在南京遭遇恐怕就不一样,南京人的主流,绝不会真正认真地讲究什么,南京的工薪阶层根据自己的经济实力,必将喜欢中档的消费品,太昂贵或者太便宜,都不符合南京人的胃口。有钱人喜欢摆阔,精明人贪图便宜,喜欢摆阔和贪图便宜都不是南京人的强项。南京的工薪阶层心态比较平和,他们都觉得自己的日子现在还过得去,当然如果能再过好一点更好。

12. 南京男人的尴尬 叶兆言

  南京的男人,既不是大丈夫,也不是小男人。南京的男人,总有些吊儿郎当,不太在乎自己的形象。南方人,尤其是苏南的女性,印象中的南京男人,不仅土里土气,而且有些野蛮,我想这印象的原因,可能是她们习惯了苏南男人的温柔,其实真正北方的汉子,仍然会觉得南京的男人不够血气方刚。

  哈尔滨的阿城,在谈到哈尔滨的男人时说,东北的汉子出手极快,一言不合,拳头已经飞出去。他谈起自己的经历时说,有一次来南方出差,看见两位男人斗了半天嘴,光打雷不下雨,狠话说了不少,最终也就算了,心头很是不解,想南方的男人怎么是这德行。

  阿城指的南方人,我这里姑且隐去其名,反正是江南一带的某个城市。南方人中并不缺血气方刚者,譬如湖南人,不相信的话,找一个湖南人惹他一下就知道厉害了,湖南人好斗,好斗必是当兵的好料子,因此有无湘不成军之说。同样属于南方人的广西人也不是省油的灯,桂军曾是中国现代史上最能作战的部队。以江苏苏南人马为班底的军队从来没有太出色过,提到江苏的南方,人们想到的,通常是百无一用的书生。江苏南方籍的将军显然也是极少的。

  从地域上看,南京自然应该属于江南,但是人们说到江南时,常常没有南京的名分。江南仿佛是长江流域镇江往东的特指,对于江苏来说,是指吴语系的苏锡常。苏锡常的人从来不承认南京人是江南人。南京的男人不像苏锡常一带的男人温柔,可也不是当将军的材料,他们有些尴尬,既不像北方汉子那样人高马大,以称凶斗狠为能事,也不像江南人那样纤细苗条,善于用心计,能把经济搞好。

  南京人并不好斗。南京的男人凡事都不愿意太计较,吃亏占便宜无所谓。目前正逐渐流行的一句话,很能概括南京男人的精神状态,就是“多大的事?”这四个字用南京话来说才能传神,若是北京人卷着舌头说,那声音往上面去,味道完全不一样。南京话的特点是往下走,因此这四个字不仅仅是反问的口气,还有自言自语的意思。

  南京的男人实在应该做天生的名士。

  历史在变,南京人在变,南京的男人自然也在变。六朝的烟水气,早在明清两朝,就改变得差不多了,进了民国,更是所剩无几。人心虽然不古,但是就算是那么一点点残余,放在南京男人的身上,实在也够南京人骄傲的。值得指出的是,南京人的名士气,并不表现在文人身上,文人的名士气常常是装出来的,是从书上学来的。南京男人身上的名士气,是从老祖宗身上继承下来的,与生俱来,没有酸气。正宗的南京男人都有一定的闲适之气,正是有了这股气,他们才不在乎别人喊他们大萝卜。

13. 南京男人是性情中人

  南京男人的健康心态,真是许多事都能随他去。天生的不在乎,既不逞能去当大丈夫,也不怕别人讥笑为小男人。大丈夫和小男人,统统都是小事,统统都不是事。南京男人的淳朴,是南京的风土人情造成的,还是那句话,一方水土养一方人。如果用人的一生来比喻的话,南京人总的来说,更像是个孩子,南京的男人就像是个大男孩。

  不离开南京,真不太会想到南京男人的闲适。到了经济发达的城市,你会感觉到满大街的男人,都在瞪大着眼睛挣钱。在南京的大街上,你见到的男人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,根本就不怕上班迟到。真要害怕迟到便早一些出门,把时间算得一丝不苟,那就不是南京的男人。南京的男人绝不会成天盯着手表看,对什么事都不顶真的人,自然也不会对时间顶真。在南京遇到的那种小肚鸡肠的男人,通常都不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。斤斤计较,不是南京人的做派,更不是南京男人的做派。南京男人是性情中人,南京男人经常吃亏,吃亏也就吃亏了,占便宜的人也未必就能长生不老。

  南京男人娶媳妇,找外地人的很少。外地的女人在南京定居,找男人也很少找南京的男人。南京男人不是死皮赖脸追女孩子的高手,因此南京大萝卜在婚姻市场上的行情,常常不被看好。

  苏南的女人,在南京工作,她们若择偶,总是首先选择在南京工作的苏南男人,找不到了,最后才会退而求其次,勉强找一个南京的男人将就。外地姑娘找南京男人,仿佛在一开始,就憋着一股气。

  如果外地姑娘坚持不肯屈就南京男人,或者淳朴的南京男人也生了气,不肯接受她傲气的话,便只有无可奈何地做老姑娘了。在南京的老姑娘,有不少就是因为眼高,看不上南京男人而耽误了青春。南京的男人大约也是牢记一条古训,所谓“嫁女必须胜吾家,娶妇必须不若吾家”,好高骛远不是南京男人的崇高品性。姑娘不爱我,我干吗要爱姑娘?再说,姑娘的眼光过高,一点也不可爱。

  与此相反的,是在南京定居的外地男人,反而有很好的择偶机会。到南京来定居的外地人都是人精。这一点儿足以让土生土长的南京男人叹气,他们不能顺顺当当地娶到外地的女子,娶了外地女子也得忍辱负重,仍然被她们看不起,外地的男人却经常动他们姑娘的心思,打他们姑娘的主意。外地的男人动辄便跑到他们家的鱼塘里去钓鱼,动辄便跑到他们的后花园里去寻花问柳。

  南京的女人对是否嫁给本地男人,并不特别看重,是亦可,不是亦可。于是不管苏南苏北,一旦分到省城南京来工作,那些快乐的单身汉们,便毫不犹豫马不停蹄,大胆老练地找南京姑娘谈情说爱。不是人物,轻易也不会来省城,既然能来混,猎艳的本事也不会太差。家花不香野花香,南京的女人有时候也难免好奇心,不说嫌贫爱富,有前途更好的男人可供选择,当然放弃南京大萝卜了。

  南京男人也不真的生气。

  南京男人真打光棍的并不多。

14. 南京女人的内在美

  南京的小伙子,在谈起身边的女孩子时,从来不觉得南京的女性如何特别漂亮。这当然也是一种不识庐山真面目,是熟视无睹。南京人并不觉得自己的这一方水土盛产美人。在大街上的感觉也是如此,南京女人迎面而来,说南京女人丑不对,说南京女人如何漂亮,也不能算实事求是。其实,无论在什么城市,都能见到漂亮的和不漂亮的女人。可是,我却经常从一些外地人的嘴里,从一些外地作家的文章里,听到或看到他们对南京女性的美色,由衷地大唱赞歌。

  我想这首先是由于历史的原因。事实是,一些具有历史能量的话语,可以先入为主地左右人们的思想,混淆人们的视听。譬如说“秦淮八艳”,又譬如说“金陵十二钗”,别处也有佳人美女,像西施、像王昭君,像杨贵妃,但是这些历史上的美女佳人,时间上隔得太遥远,都是上千年前的事迹,空间上也显得孤零零的,东一个,西一个,都是空前绝后,独此一家,别无分店,不像南京这地方,要出美女,不仅是离今天挨得最近的大明朝大清朝,而且就跟搞批发似的,一掰手指就是八个,一张嘴就是十二个。当然有凑数字的嫌疑,可是别的地方的人未必就不想凑,像南京这样能凑出来的,也不容易。

  什么样的女人才算漂亮,永远是一个扯不清的话题。漂亮不应该仅仅是一张脸,是一双勾魂的眼睛,是一只挺俏的鼻子,是一张樱桃小口,是三围的尺寸,是身高,是体重。美要是有了苛刻的标准,也就不称其为美。美永远不是选美大赛上的名次。选美不能说明问题,因为美更多的是精神上的东西。

  说美人和说英雄不一样。英雄容易说。没人说得清秦淮八艳究竟如何美丽,没人说得清金陵十二钗怎样绝色。形容一个女子如何漂亮,无非国色天香,沉鱼落雁。可是人们偏偏只记住了秦淮八艳这几位。

  秦淮八艳有别于历史上的其他美人,也许在于她们不像中国历史上其他的美人那样,专门是为帝王准备的。她们不承担亡国祸水的罪名,在爱情方面,她们享有较别人更多的自由。她们有选择的权利,换句话说,一般的男人可以爱她们,她们也可以爱上一个普通的男人。秦淮八艳和西施相比、和赵飞燕相比、和武则天相比,更多一些平民百姓的人情味。当然,秦淮八艳的真正意义,关键在于她们有不做亡国奴的骨气,在于她们很好的文化素养和不同凡响的政治见识。外在的美可遇,内在的美难求,时穷节乃现,只有到了国破家亡的最后关头,才能看得出一个人的节操。

秦淮八艳是一面镜子,桃花扇底看前朝,通过这八位不同凡响的风尘女子,人们看到的是中国文化的颓败,是中国男性知识分子的虚伪和装腔作势。像钱牧斋和侯方域,都是名噪一时的大才子,这些才子都是先唱高调,最终却失节投机,走到他们平日所鼓吹的理想的反面去了,爬得太高,跌得就重。倒是秦淮河边的八位小女子,轰轰烈烈地唱了一曲正气歌,活活羞煞男子汉大丈夫。

15. 南京美女成为政治的牺牲品 叶兆言

  我不知道林立果当年为什么要到南京来选妃子。帝王到南京来选美女,历史上就有传统。明嘉靖皇帝选妃,仅南京一地就选了六个美女,其中著名的有方氏和王氏。林立果现代选妃,这件事一度闹得南京人家喻户晓,或许最初并不是林立果的意思,只是手底下的人瞎起劲,但是他最终还是在南京将就着挑选了一位。

  和历史上的许多美女一样,南京的女人常常无意中,便被卷入政治的漩涡,成了政治的牺牲品。林立果随着他的父亲林彪一起摔死在蒙古以后,南京人狠狠地谈论过一番选妃子的遗事。我曾亲耳听一位参加初选的女子谈起当时的情景,有一个小细节至今不忘,这就是要求被选的人得瘦,既要瘦,又不能有骨头。瘦而无骨,这就是美了,我那时候只是一个刚上中学,尚未发育的男孩子,丝毫也不明白何为瘦而无骨。只记得那位参加初选的女子,伸出自己雪白的胳膊,说要这样那样,究竟应该怎么样,到目前为止,我仍然不太明白。

  林立果没有当上太子,而且妃虽然是选了,据说连成婚大典,都没来得及进行。南京终于少了一位第一夫人,少了一位唱《玉树后庭花》的宠妃张丽华,少了一位伴随李后主写《一江春水向东流》的小周后。南京的美人注定不适合成为武则天和慈禧那样的女强人,南京的美人能成为秦淮八艳已经很了不得了。

  美人和将军一样,是不应该见到白头的,美人迟暮与将军老矣,说到了便有感伤的意味。美人若活了一大把年纪,人们记住的,往往已不是她们的美丽。

  南京著名的美人,说到了都有些感伤,秦淮八艳、金陵十二钗,共同的特点是都没有好结局。譬如张丽华和小周后吧,这两位不幸的美丽女子,历来都承担着祸水的罪名,仿佛陈后主和李后主所以不长进、所以会在南京当亡国皇帝,过错都在这两位能歌善舞的美人身上。张丽华从胭脂井里被扯了出来,被晋王杨广下令斩首,地点就在今天朱雀路上的四象桥,美人头落,这够惨的。可小周后的遭遇,却更惨,她随着亡国皇帝李后主被宋军带到了北方,在大宋皇帝的监视下,过着“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”的苦日子,还要被胜利者宋太宗“强幸”。

  皇帝强奸妇女,说“强幸”已经是岂有此理,还要画成春宫画让人欣赏,可怜小周后何罪之有,竟然受这份羞辱。按照民间的说法,宋太宗作了如此的孽,临了便报在他后代身上,也就是后来的靖康之耻了。女人代男人受过,为国家捐躯,长久以来,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。像南京这种屡经战乱的城池,妇女遭受过的污辱,远远超过别的城市。被称之为祸水的女人,不仅要承担亡国之因,还要接受亡国之果。中国历史上,南京经受的每一次战乱,同时也是南京女人的灾难。远的不说,1937年日本人打进南京城,就是一个最能说明问题的例子。

  历史材料记载,在1937年的12月,日本兵攻进南京城,在这场噩梦一般的浩劫中,遇难者达三十五万人,发生了两万起左右的强奸事件。

16. 南京的女人千奇百怪 叶兆言

  我在台湾一家酒店的厕所里,曾看见一条忠告男士的小标语,这就是提醒那些准备和女人打交道的男士们注意,女人的心理年龄永远不会超过四十岁。

  对于南京女人来说,这种提醒还是略显保守。因为说老实话,南京女人的心理年龄,常常不会超过十八岁。往好里说,南京女人永远有一种青春活泼的健康心态,往坏里说,南京女人老是长不大。经常可以在大街上看见南京的女人和男士吵架。这是南京街头的一绝。南京女人不省事,不像南京男人那么怕事,吃了些亏,一定要把是非说清楚。南京女人不喜欢掩盖自己的感情。和南京女人在大街上吵架的,都是一些非常二百五的男人,因为南京人的心目中,在大街上咿哩哇啦地吵架,已经很不像话,何况又是和女人。南京女人尤其喜欢和那些与女人斤斤计较的男人抬杠。

  南京女人在表达自己的情感时,习惯直截了当。高兴就是高兴,不高兴绝不掩饰。外在的工作环境,往往决定了她们的工作态度,决定了她们的心情。譬如说,在宾馆里的小姐大都和蔼可亲,又譬如航空公司在全国范围内招空姐,据说选择的结果,最满意的就是南京姑娘,理由是南京姑娘既勤快又温柔。在南京,你见到的女人,往往会给你留下不同的印象。银行里的小姐常常笑容满面,学校里的女大学生总是生机勃勃,原因大概就是因为没有什么生活压力。而在菜场上卖肉的女摊主,弄不好就成了孙二娘,说话嗓门大,一言不和,粗话脏话脱口而出。南京国营小商店里的女服务员、公共汽车的女售票员,还有急诊室的值班护士,都是惹不起躲得起的人物,这些女人的心情总是不好,一开口,就是准备和别人吵架的样子。

  不同的环境,造成了南京女人截然不同的性格,许多外地人都是错误地用这两种性格中的某一种来代表南京女人。结果是,有的外地人觉得南京姑娘特别温柔,有的外地人却觉得南京姑娘特别凶。

  大大咧咧的南京女人,不仅可以成为好妻子、成为好母亲,而且可以成为好朋友。南京的女人实在,没什么心眼,想坏也坏不到哪里去。南京女人随心所欲,年龄越大,对自己越没克制,越不在乎。年龄不断地长,她们身上的优点和缺点,便不断地放大和发展。南京女人从总体上来说,缺少的就是含蓄,也没什么太多的幽默。南京女人不会因为丈夫不能挣大钱,就看不起他,也不会逼着自己的丈夫去做官。南京女人就是成了女大款或官太太,本性也未必就改了多少。(完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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